“我要去见辱纥主!”
乙居伐挣扎着从那张像征权力的虎皮圈椅上起身,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看向妻子,眼神复杂:
“莫贺弗的心思,瞒不过辱纥主。你俩就待在帐里,哪儿也别去。若有人来搬东西,由他们去!切记,莫要再去招惹门口那些妇人。”
他深知,此刻族人的怨气如同干燥的草原,一点火星就能燎原。
辱纥主,与“莫贺弗”一样,是库莫奚内部拥有强大独立部众的头人称号。
在草原残酷的生存法则中,血缘始终是最原始也最可靠的纽带。
‘我打我的兄弟,我和兄弟一起打堂兄弟,我和堂兄弟们打外姓人,我和外姓人打其他部落’
——古老的谚语在乙居伐脑中回响。
这一刻,他甚至有些怀念起那个被他视为最大威胁的亲弟弟吐万丹。
“要是吐万丹还在……”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阵刺痛,随即化为更深的孤寂。
乙居伐的盘算并不复杂:
既然莫贺弗觊觎俟斤之位,与其与之死斗导致部族彻底分裂、血流成河,不如索性将“俟斤”这个名号“稀释”。
让莫贺弗、辱纥主,甚至其他有实力的头人,都成为各自部众的“俟斤”。
五部库莫奚?那就让它名副其实!
大家各带各的人马,分道扬镳,互不统属,互不攻伐。
代价是乙居伐十几年的奋斗成果一扫而空,是库莫奚将重新变回一盘散沙,再次沦为契丹、地豆于等强邻欺凌的对象。
但至少,他和乌豆伐能带着一部分忠诚的族人,在这乱世中求得一块安身立命之地。
翻身上马,乙居伐带着几名亲卫,在弥漫着悲泣与烧焦皮肉气味的营地中穿行,来到辱纥主的毡帐前。
“俟斤!”
帐前的守卫躬敬地屈身行礼,脸上却带着一丝为难:
“我家主人自昨日回来便病倒了,怕风、怕水、怕嘈杂,故令我等在外守护,不得让闲人惊扰。请俟斤的侍卫们在外稍候,我这就为他们准备酒食。”
“恩,你们留下。”
乙居伐心中疑窦丛生。这辱纥主向来圆滑,莫不是装病避祸?
但谅他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自己不利。他定了定神,独自掀帘入帐。
一股浓烈而怪异的烟雾扑面而来,混杂着草药、香料和某种动物油脂燃烧的刺鼻气味,熏得乙居伐呼吸一窒,几乎要退出去。
帐内光线昏暗,唯有中央火塘和几处油灯提供着摇曳的光源。
只见辱纥主裹着厚厚的毛毯,躺卧在帐内深处的毡榻上,形容枯槁,气息奄奄。
一个戴着狰狞木制面具、身披彩色布条和兽骨法衣的萨满巫师,正围绕着火塘和辱纥主的卧榻,踩着怪异的步伐,挥舞着系满铃铛和彩布的法杖,口中念念有词,进行着一场驱邪祈福的法事。
整个场景弥漫着一种神秘而压抑的氛围。
“俟斤……您亲临……恕我……恕我无法起身……”
辱纥主的声音微弱沙哑,断断续续,听起来确实病得不轻。他费力地抬了抬手:
“诃辰快为俟斤倒酒”
辱纥主的儿子诃辰,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健壮青年,连忙应声,捧着一只镶崁银边的牛角杯,躬敬地递到乙居伐面前。
乙居伐接过,目光在诃辰年轻而略带紧张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心中暗叹:
若乌豆伐也如他这般年纪,自己何须如此狼狈?他一饮而尽,滚烫的马奶酒顺着喉咙流下,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俟斤”
辱纥主挣扎着想撑起身子,却被诃辰轻轻按住:
“您来看我,我心里欢喜,病好象都轻了三分”他喘息着,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带上愤慨:
“那莫贺弗,不安分啊!族中遭此大难,正需团结。他竟竟敢带人逼迫俟斤!咳咳,若非我动弹不得定要定要抽他几鞭子!”
这番看似义愤填膺的表态,让乙居伐冰冷的心底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
但乙居伐久历风浪,深知人心难测,并未完全相信。他斟酌着词句,用一种委婉而试探的口吻道:
“年轻人嘛,气盛难免。我家乌豆伐,不也常顶撞于我?况且莫贺弗所言,也非全无道理。”他顿了顿,目光直视辱纥主浑浊的眼睛:
“你是部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者,我此来,便是想听听你的高见。这去留,该如何是好?”
榻上的辱纥主艰难地眨了眨眼,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才虚弱地回应:
“俗话说得好,草原上没有跑得过马驹的老马、天底下也,也没有能扭得过儿子的父亲。我老了,病了。俟斤问我又有何用?”
这话语软绵绵的,充满了推脱之意,堵得乙居伐一时语塞。
然而,辱纥主紧接着的话,却又让乙居伐精神一振:
“我的儿子诃辰就在这里。他很快就是这毡帐新的主人。俟斤何不听听年轻人的想法?”
乙居伐心中一动。辱纥主病势沉重,恐难久持,与其寄望于他,不如看看这个即将接位的年轻人是何态度,或许还能做点交易。
于是他将目光转向一直侍立在旁的诃辰,脸上挤出一丝和蔼的笑容。
诃辰立刻深深弯腰,姿态放得极低:
“尊敬的俟斤,我骑马跑过的地方,还没有您走过的路长;我喝过的马奶酒,远不及您舔舐过的刀尖之血多。您屈尊降贵来看望我的父亲,诃辰愚钝,岂敢在您面前妄言?”
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刻意的谦卑和服从:
“但若俟斤不嫌弃我的蠢话污了您的耳朵,唯有遵从您的命令。”
乙居伐心中稍宽,拍了拍诃辰结实的肩膀,语气带着期许:
“库莫奚的未来,终究要靠你和乌豆伐这样的年轻人扛起来。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诃辰挺直了腰板,声音陡然变得清淅有力:
“回禀俟斤!依我愚见,无论是回弱洛水,还是留在此处,都非眼下最紧要之事。当务之急,是有人借战败之机,妄图挑战俟斤您的无上权威,甚至贪婪地想要瓜分您的牛羊、离散您的族人!”
诃辰语气激昂,带着一股年轻人的锐气:
“他们过了几年安定日子,就忘了是谁在地豆于人和契丹人的铁蹄下庇护了他们,忘了是谁带领他们来到这可以遮风避雨的城池。”
他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向乙居伐:
“诃辰愚笨,想不出万全之策。只求俟斤下令!愿率领我帐下最忠诚的伴当,为俟斤冲锋陷阵。”
这番掷地有声、忠心耿耿的表态,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乙居伐几乎绝望的心田。
他原本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分裂部族,让莫贺弗、辱纥主各自称王,换取自己和儿子的平安。
这固然意味着他十五年统一库莫奚的心血付诸东流,但总好过玉石俱焚。
然而,诃辰这铿锵有力的效忠宣言,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或许他还能再搏一把?
利用辱纥主一系的势力,压服甚至铲除莫贺弗,重新凝聚部族?
但狂喜之后,疑虑也随之而生。
诃辰毕竟只有二十岁,如此年轻,他能真正驾驭他父亲留下的庞大部众吗?
那些骄兵悍将,会心甘情愿听从一个毛头小子的号令吗?
辱纥主的部众,会不会也象他自己的手下一样,见主人病重,就生出异心,甚至暗中与莫贺弗勾连?
就在乙居伐心思电转,权衡利弊之际,卧榻上的辱纥主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挣扎着扬起枯瘦的手,作势要打诃辰,声音虽弱却带着责备:
“蠢货蠢货啊!俟斤问你建议,岂是真的要听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胡言?他是在考校你,看你这继任的‘辱纥主’,有没有那份担当和器量!”
辱纥主喘息着,浑浊的目光转向乙居伐,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坦诚:
“俟斤您也看到了。我这儿子,实在不成器。还是让我这快死掉的人来说吧。”
“不过,俟斤,我也想知道您是怎么打算的,明天我才好出来说话。”辱纥主诚恳地对着乌豆伐说到。
乙居伐心中一凛,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他上前一步,紧紧握住辱纥主伸出的、冰冷枯槁的双手,目光恳切而郑重:
“去留之事,明日大会再议不迟。眼下最可恨者,是那莫贺弗狼子野心,竟想趁乱纂位。若他明日还敢在大会上放肆……”
乙居伐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坚决:
“还需劳动您和您的守灶人与我同心协力,以雷霆手段震慑宵小。”
“我们库莫奚本就是小族,经不起分裂。库莫奚人里面,”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承诺:
“只能有一个俟斤!但您和您的姓氏,将永远是库莫奚最尊贵的存在!”
辱纥主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他不住地点头,虚弱地回应:
“遵命”
就在此时,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越过了乙居伐的肩膀,投向帐中那个依旧在火塘边手舞足蹈的萨满巫师。
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目光,那戴着恐怖面具的巫师骤然停止了动作,发出一声尖锐而怪异的呼号,打破了帐内刚刚达成的短暂默契。
巫师高举双臂,转向卧榻,用一种非人般的、带着回响的腔调宣判:
“啊,山川和草木之神降下来了旨意!辱纥主,他们在责怪你平时顺利的时候很少诚心的祭祀,生病了才想起恳求神灵的恩惠,他们不再相信你是个虔诚之人,不愿再保佑你!”
巫师突然而来的话语打破了乙居伐和辱纥主之间融洽的气氛,给昏暗的帐中更添一份阴沉。
乙居伐脸色大变,此刻最担心的就是诃辰太过年轻,威望不足,难以在明日的大会上压住场面。得辱纥主本人出面才管用。
“尊贵的萨满!”
乙居伐抢前一步,急切地对巫师说道:
“辱纥主大人绝非不敬神灵之人。他肩负着带领库莫奚人获取更多草原和财富的重任啊,请您务必再次沟通天地,祈求万能的神灵,赐下一个挽救的法子。”
诃辰微微点头,巫师再一次跳起了敬神的舞蹈。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巫师又唱又跳折腾了好一会终于将法事做完,然后从帐边端起一碗水,吱吱呀呀地念起咒语捧到辱纥主眼前。
在乙居伐惊讶的目光中,巫师从腰间取下一把匕首沾了沾“圣水”,在辱纥主脸上划出一道伤口,血液顺着刀锋滴入人头碗中。
血液在碗中扩散出一圈红色的花纹,巫师借着昏暗的火光仔细端详着花纹的变化,停了好一会以后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说道:
“神灵已经降下旨意,他们信不过平时不敬神不求神的人。但他们也是宽容的、是智慧的、是慈爱的。如果能有一位诚心的信众来做担保,保证他能够永远诚心的伺奉神灵直至身躯埋入泥土,那神灵愿意为老朽愚昧的辱纥主降下恩惠。”
“如何担保?需要我做什么?”诃辰急切地追问,甚至伸手抓住了巫师的手腕。
巫师倨傲地甩开他的手,目光冷冷扫过诃辰:“你和你的父亲都是一样的从不敬神礼神的蠢货,你的担保对于神灵毫无意义!”
诃辰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羞辱与愤怒让他浑身颤斗,却又不敢发作,只能死死攥紧拳头。
巫师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了乙居伐身上。
乙居伐的心猛地一沉。
看着诃辰那如同受困幼兽般的模样,又想到帐外虎视眈眈的莫贺弗和岌岌可危的权位,一股混合着责任感、孤注一掷的勇气以及对权力本能的维护欲,瞬间压倒了踟蹰。
他深吸一口气,霍然起身,声音沉稳而有力,在压抑的帐内清淅地响起:
“那我总该可以了吧。我作为部落的俟斤,四时的祭祀从来没有少过一次,巫师您手中的头骨碗和法杖都来自被我杀死的敌人。”
巫师隐藏在面具后的眼睛似乎审视了乙居伐片刻,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在所有人摒息凝神的注视下,乙居伐大步上前,从面色复杂的诃辰手中,接过了那只盛着混有辱纥主鲜血“圣水”的人头骨碗。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碗中那淡红色的液体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息。他没有丝毫尤豫,仰起头,将那碗像征着盟约的“圣水”,一饮而尽!
粘稠、微咸、带着铁锈般的腥气难以言喻的味道直冲喉咙。
乙居伐强忍着胃部的翻涌,将空碗重重塞回巫师怀里。
他抹去嘴角的水渍,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决绝与一种重新掌控局面的豪气。
他转向匍匐在地、激动得几乎落泪的辱纥主父子,朗声道:
“辱纥主大人,诃辰。神灵已见证我的血誓,你们的罪愆已被洗清!库莫奚的未来,还需要我们勠力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