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乐起还漏算了一件事,那就是武川豪强的追击。
不过武川豪强们的计划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至少今天晚上不会有人追上白道岭。
乐起逃走后,贺拔氏和宇文氏当即就召集人马,趁夜发动突袭。
原本计划是贺拔度拔和宇文肱两个老家伙,利用在镇中积攒多年的威望,鼓动武川戍卒围攻那些占据官衙和府库的敕勒人。
与此同时,贺拔岳、宇文颢等小一辈则带着家族内核人马抢上白道岭,直奔卫可孤。
至于独孤如愿—一他的族人大多散居城外。在提前发动的情况下,也只能临时聚集不多的人马,倍道从阴山小路绕到白道城,试图堵住卫可孤的退路。
可是贺拔度拔和宇文肱那儿,却意外地不顺利。
武川戍卒倒是被发动了起来一毕竟,武川戍卒本就是为了看管敕勒人而设。
昔日的“野人”反而坐进了官衙欺负当地人,这口气如何能忍?
所以贺拔度拔振臂一呼之后,武川人立即群集响应—一他们心里明白,卫可孤对他们的拉拢安抚或许是真的,可敕勒人骑在头上拉屎,更是实打实。
敕勒人也很清楚:在野外被打败了,逃跑便是。可若在城里被打败了,那定会被早看他们不爽的武川人生吞活剥!
于是官衙府库里的敕勒人抵抗尤为坚决,依靠官衙四角的望楼、凭借府库中堆积如山的甲胄强弩,死死抵住了武川豪强一波又一波的进攻。
武川城的结构同怀荒城极为相似,都是在东西轴在线把府库、官衙和寺庙一字排开。
也就是说,敕勒人占据的内核局域将整个武川城拦腰截断为南北两截。
更棘手的是,他们手中的长弓劲弩牢牢封堵了南北城之间唯一来往的道路。
形势所迫,原本已经出城的贺拔岳等人只得又折返回去,一同攻打府衙。
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去,才堪堪控制住整个武川城。
但是就算人可以几天不睡觉,战马却受不了。显然,乘夜奔袭白道的计划就此落空。
贺拔家和宇文家的几兄弟却睡不着,聚在南门城楼上喝着闷酒聊天,只等着天色一明再点齐人马出发。
可是这难得的静谧,也在半夜被一阵嗵嗵的脚步声打断。
“乌甘头,你怎么来了?”
宇文颢最是警觉,第一个站了起来迎着来者走了过去。
来者是他的族侄宇文测,鲜卑名乌甘头。说是侄儿,其实宇文测的年纪比幼弟宇文泰还要大几岁,办事向来稳重可靠,这段时间一直在城外巡逻监视怀朔方向的动向。
“拔陵到了!”
乐起还是低估了北镇武人“望气”的本领。
比如,此时武川镇就有个叫韩果的武士,《周书》中记载他“所行之处山川形势备能记忆,兼善伺敌虚实,揣知情状,有潜匿溪谷欲为间侦者,果登高望之,所疑处往必有获。”
此时正值十五月圆之夜,乐起燃起的篝火烟雾穿过屋顶,在夜空中拉出一道浅浅的墨迹。
而此处又当阴山白道口,惯吹南来北来的劲风,一口气就可以将烟气远远地吹向远方,然后一股脑灌进了斥候的鼻子里。
而优秀的斥候好比猎犬,总能闻到风中这一股不合常理的味道。
正当乐起三人休息的时候,一阵细碎的马蹄声将他们包围。
吴都向来警觉,野外睡觉从不用枕头,所以第一个发觉了大地微微的震动。
乐起和曹纥真闻警,急忙起身扑灭篝火,然而屋外坐骑不安的响鼻声还是出卖了他们。
“什么人,赶快出来!”
屋外传来混乱的叫声和刀身摩擦刀鞘发出的清脆声响,乐起似乎能通过窗棂想像出兵刃寒光闪铄的样子。
吴都却喜出望外:“他们说的敕勒话!”
乐起闻言大喜,高呼道:“可是卫王大驾?怀荒故人在此!”
吴都也生怕对方误判,又用敕勒话复述了一遍。
“出来,先出来!”
屋外的喊叫更加嘈杂,乐起却听懂了。因为这回不仅有敕勒话,还有鲜卑话和汉话。
乐起不再迟疑,挡在吴都前面,第一个出了门。
这帮人确实警觉,乐起才出去两步就感受到腰间被硬物顶住,而面前众骑士也举着森森的刀口矛头对着他。
“都放下吧!还怕一个空手的毛头小子不成。”
人群之后传来一阵爽朗的声音,一时间竟盖过了坝顶呼啸的北风:“瞧着面熟有点象怀荒乐二郎。
“面容像,只是太苍白;眼睛像,但全是血丝;胡子也象,却邋里邋塌;声音更象,就是太哑啦!”
乐起心知,这是卫可孤故意埋汰他,算了,有求于人,先忍一忍
于是让开身子,将卫可孤请进屋内:“卫王笑得没错,在下形销骨立不假,您倒是快马革裹尸了。”
卫可孤浑当没听见,一屁股坐在篝火边:“二郎所说,不过是武川人的密谋吧,何必以此激我?”
看来卫可孤不笨嘛。
“想来卫王已有定计,不知能否告知?”
“用不着文绉绉的。”卫可孤摆了摆手说道:“土鸡瓦狗,二郎用不着在意。休息着,之后随我拿下武川,把宇文肱小老儿交给你,出一出恶气。”
乐起腾得就着急上火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怎么卫可孤还这般不紧不慢:“今日我脱走,贺拔度拔和宇文肱一定会提前发动。卫王大军若如一字长蛇,蛇头在此处,蛇尾却还在白道城外。要是他们狗急跳墙,全力一搏之下,胜负还难料啊!”
根据刚才外面的动静,乐起不难判断出卫可孤带的人马并不多,料想大部队还在后头呢。
“当日荒干水一会之时,我可没想到你的性子如此着急。”
卫可孤从腰间解下酒囊灌了一口,又用袖子擦了擦嘴,然后才缓缓说道:“就没有什么一字长蛇阵。”
“恩?”
“你不就是想让我拖住朝廷大军么?我的兵马都在盛乐城下呢!若非如此,借武川人十个胆子,也不敢搞七搞八。”
乐起还没听完,连忙就想站起来追问,腿都伸到一半,才瞥见卫可孤玩味的笑容。
他碍于脸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在曹纥真看出了乐起的窘迫,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才顺势坐回原地。
“宇文也好,贺拔也罢,都是扎根武川近百年的家族。平素在镇中也会接纳士卒欢心,极有人望。
说起来,便是我这种杂胡”,当年都受过贺拔度拔的恩惠呢!
要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找他们麻烦,武川人非得逃散不可。可人家也不是傻子,我不卖一点破绽,如何会上钩?”
乐起听完卫可孤说的,才逐渐理清了思路:“武川人说卫王前不久去了朔州与真王(破六韩拔陵)相会,想必是请真王出手吧?”
“还不算笨。估计他也快到了吧。”
“所以卫王只消堵住白道口不让他们逃跑就成?”
卫可孤点了点头,“你说的倒是也没错”。
然后卫可孤就转身挥了挥手让随从出去:“大家伙都困了。你俩,喔,还有怀荒的两位弟兄,都去隔壁睡去。我年纪大了懒得动弹,就二郎留下来陪陪我。”
本来乐起还想继续追问卫可孤,关于破六韩拔陵的事情,担心要是拔陵没能如约而至又该怎么办。
不过显而易见,卫可孤不愿意在这方面罗嗦,而且乐起也知道疏不间亲的道理。
说到底,乐起顶多算是友军。
于是乐起又跟着卫可孤在白道中呆了几天,这才有闲遐好好欣赏白道岭上的景色。
白天的白道岭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海拔不低,据后世测量得有一千六百多米,垂直距离北麓脚下的武川城也有近千米的高差。
白天风向又变,一改晚上的北风,反而从南方吹来了带着一丝丝水汽的暖风。
而且终究是夏日,太阳的直射点即将移动到北回归线,阳光穿过似有若无的云层和稀薄的空气,直直地打在了白道岭上,万事万物都仿佛笼罩上了一层亮色的外衣,晃得眼睛疼。
所谓天高云淡,望断南飞燕。少年的衣袂在猎猎风中飘飞,将他的目光引向北方。
几十里外断断续续的长城尤如斑驳画布上的一道显眼黑线,将灰绿色的漠南草原和闪着白光的沙漠分隔开。
乐起在长城内外不知穿梭过多少次,自认勉强算得上是条好汉,可他始终搞不明白,到底是先有的草原和沙漠的界限,还是先有的长城。
不过这些问题在眼下都无关紧要。因为灰绿色图块的边缘,还有一个小小的黑点。
乐起知道,那就是武川城。
忽然坝顶的风向又一变,乐起的汗毛提前感知了细微的变化,让他本能般转身避风。
然后他这才看清楚卫可孤究竟带了多少人。除了在祭天遗址内扎营的二干来人外,溪水旁扎营的近千人也赶到了坝顶集合。
据卫可孤说,他从云中出发前还专门找了理由,将宇文泰兄弟打发走。乐起却觉得他这么做实在有点刻意。
卫可孤也没有避开乐起,就在坝顶接见了从西北方向悄然潜行而来的斥候。
“卫王!真王已过西戍城,解律将军正在武川故城。算起来,今天便可到武川城下!”【注:地图和注释附后】
卫可孤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捡起脚边的酒壶扔给了斥候,命对方下去歇息。然后转过头来对着乐起笑了笑。
乐起直到此时才知道,原来一切还是在卫可孤掌控之中。
他能搞清楚这一点,还多亏了前几日同宇文颢等人喝酒聊天时听到的掌故。
这名斥候是从西北方向潜行而来。那片山阜上有座从前北魏皇帝的行宫,名曰阿计头殿。
阿计头殿旁边有岔路口通向阴山西北,正好可以避开武川城的眼线。卫可孤在此还布置了几百人,就为了防止熟悉道路的武川当地人偷袭。
而斥候口中的西戍城在武川镇城西北方向百里外,武川故城则在今武川镇城正北略偏西五十里外。
这两座城池都在三十年前被废弃,在沃野起义之后,早就没有戍卒巡逻经过。
而如今的武川镇城原先不过是一个“戍”,不过更靠近白道口,于是扩建为了南迁戍卒的新家园。
也就是说,要么武川豪强丢下镇城拼死一搏将“诱饵”卫可孤吃下,然后被拔陵名正言顺地干掉;
要么被拔陵和斛律谨团团围住、彻底缴械。
总之,武川豪强横竖都是死。
乐起正在感慨,忽听身后一阵嘈杂,原来卫可孤已经下令开拔,而麾下骑士已然集结完毕,只等乐起一人。
“二郎,随我走!下山看热闹去。”
注:
1、阿计头殿,今武川县土城梁古城2、学术界对武川镇遗址的真实位置多有争议,所以本文就适当自由发挥一下:
西戍城一今武川县二分子滩古城武川故城—今包头市达茂旗希拉穆仁城圐图古城武川镇城,就按武川县zf认定的,算在下南滩古城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