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生一步跨出庙门,目光茫然地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庙院中间那口幽深、泛着凉气的大井上。
不过毕竟边上有人,陆安生的目光只是掠过,并未停留,捏着剩下的炸糕,两口塞进了嘴里。
“还得是这口耳朵眼儿,这炸糕正。”陆安生嘴里塞得满满的,嘟囔着。
泥人张听后,倒也乐意和他闲聊:“南市好吃的多了去了,孙秃子的热乎包子这会儿也该出屉了,咱垫垫肚子,好有力气给角儿叫好!”
两人一前一后,慢悠悠地踱出城隍庙的阴影,步入外面晃眼的午后阳光里。
陆安生对天津还算了解,天津卫,这名号里就带着刀兵气与水汽。
这个地方古时候号称九河下梢,虽然九只是虚指之数,但本身足有海河五大支流汇合入海,也算是与河、海深度绑定了,位于渤海之滨,自古就是有名的海港城市。
自明成祖朱棣赐名“天津”,意为天子渡口起,这里就一直是便是拱卫京师的海陆咽喉。
漕运带来了南方的丝绸米粮,也带来了三教九流、八方口音,有无数南北之人在这里定居。
到了清代这里更受关注了,不少达官显贵都会往来此处,盐商的豪奢在这里堆起了估衣街的金字招牌,脚夫的汗滴则砸出了码头青石的凹痕。
这里是皇城根儿外的小朝廷,是当时清庭的直隶总督衙门所在。
正是因此,直接管理河北周围的一大片地方,陆安生的老家沧州,都有一大片儿是属于这儿的,包括杂艺之乡吴桥等等,也就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这么了解这里。
不过说来有趣,这次副本还不止停留在这个时期。
在清代之后,洋人的轮船撞开了大沽口,租界的洋楼在河对岸疯长,天津这里成为了全国上下租界最多的地方,最多的时候,连奥匈帝国那种国家都在这里设置了租界。
这次副本也就是设立在了这个时期,民国的初期。
当然,陆安生所在的地方还是华界老城里。
租界有拆掉城墙之后修的马路和铁路,极好的排水系统,和偏近于现代化的行道树以及西式建筑。
老城里却也有火神庙、天后宫,煎饼果子,锅巴菜的咸香,天下独有的天津混混,清朝的遗老,还有三教九流的奇人和妖人,依然倔强地蒸腾着独属于天津卫的烟火气。
这是一座撕裂又交融的城,河海交汇处生出的混血儿,有天子脚下的规矩,又有码头江湖的野性。
陆安生所在的城隍庙位于城里的西南处,临近南门,当然说是南门,此时因为洋人入境,这附近的城墙早就已经被拆掉了,现在这里是正经地名叫“南马路”的旧南门。
和现实中的初春景象不同,这里现在是7月份,刚刚走出城隍庙,就有一股喧嚣热浪扑面而来。
“好家伙,城隍庙避暑胜地啊。”陆安生回头瞅了一眼,发现这城隍庙里头阴气不少,难怪会被他这个过阴人选中,作为落脚点儿。
“当当当————”循着声音转头一看,是租界的电车的铁轮碾过新铺的轨道,发出刺耳的声响。
车头挂着的铜铃被售票员摇得山响,驱赶着挡路的骡马大车。
红包车的车夫赤着精瘦油亮的脊背,脚板拍在碎石路面上发出“啪啪”的急促节奏,从俩人面前疾驰而过,嘴里吆喝着“借光!借光!”。
沿街店铺的伙计,一个个嗓门也扯得震天响:“新到的杭绸—一瞧瞧这水头儿!”
“崩豆儿张,五香崩豆儿,倍脆!”
除了这些还有修洋伞的,配钥匙,卖药糖的、拉洋片的,各种行当全挤在街上。
不过这并不让人奇怪,这个年代的天津就是这样,租界宽敞又现代化,华界则完全不同,不但是老城模样,还拥挤破旧。
不过老城有老城的味道。
物理意义上的味道。
扑面而来的,耳朵眼炸糕甜腻的油香,一股脑钻进鼻子,旁边煎饼子摊上,绿豆面糊在热锅子上“滋啦”作响,混合着葱花和面酱的咸香。
“要不是现在是下午啊,还真得照天津习惯,先吃顿早点再说。”陆安生挠了挠肚子,然后皱起了眉头。
因为他们俩人走下街以后,马上就闻到了一股更浓烈的味道,那是————
骡马走过留下的新鲜粪便味、路边阴沟散发的淡淡馒臭、苦力身上浓重的汗酸、中药铺飘出的苦涩药香。
最重要的,还有一股无处不在的,带着咸腥水汽的海河气息。
这就是这个年代的天津,热闹归热闹,脏乱也是真的脏乱。
南马路拓宽了,但依旧尘土飞扬。路两边挤满了各色摊贩和店铺。门口堆满了粪便的剃头挑子里,坐着个闭目养神的老头,下巴上糊满了肥皂沫。
绸缎庄的幌子鲜艳招摇,当铺门口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有人穿着长衫却拉着破布鞋,还叼着雪茄烟。街头有穿着洋人服饰的买办,却还有从古时候延伸到现在的阴阳先生,测字儿算命的。
天津卫向来如此,老书俗世奇人,大半讲的都是这儿的事儿。
陆安生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泥人张聊着,朝着南市而去,脚下是坑洼不平的碎石路,混杂着新鲜的牲口粪便和不知名的污迹。
电车轨道嵌入路面,抬头望去,还有电线在头顶杂乱地交织,象一张巨大的蛛网,切割着灰蒙蒙的天空。
这一点,倒是和玉兰大厦有几分相似。
不过顺着电线在望向远处,却隐约可见鼓楼的飞檐,告诉人们这里依旧是那个自古以来便有的天津。
“张秃子,包子好了没啊。”泥人张远远地敲了敲拐杖。
卖包子的孙秃子远远看见,堆起笑脸,油腻腻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高声喝:“刚出屉的,狗不理三鲜包,陆爷、张爷,来一屉尝尝鲜?”
该说不说,天津卫的人味还是挺足的,都是三教九流江湖人,大家都好面儿。尽管陆安生他们俩在这儿不算什么真正的爷,和江湖人相处,却还是比较顺畅的。
似乎是因为刚才在庙里眈误了太久时间,泥人张此时笑着摆手:“先记着,看完戏回来再吃!别误了好角儿开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