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导入大海,不会引起任何波澜。
陈舟此刻就是那滴水。
他走在通往盆地中心的土路上,混杂在成百上千的信徒之中。
周围的人,有的衣衫褴缕,有的身上还带着流浪时留下的伤疤,但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同一种表情。
那是一种介于痴傻和幸福之间的空洞。
陈舟将自己的表情也调整成这样。
他微张着嘴,眼神没有焦点,步伐机械而僵硬,完美复刻了身边每一个同类的姿态。
脑海中,阿赖耶识与潘多拉钥匙构成的系统正在高速运转。
象一台精密的防火墙,抵御着外界精神力场的侵蚀,同时又模拟出一段虚假的信标,宣告着自己的归属。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的过程。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象是被浸泡在温水里,思维的利刃被钝化,逻辑的链条被腐蚀。
那股甜到发腻的香料味无孔不入,似乎在麻痹他的嗅觉,进而是他的神经。
他必须时刻分出一半精力,去扮演一个合格的信徒,另一半精力,则在脑内那片清明的孤岛上,冷静地观察和分析。
在外围的山脊上,瘦猴通过望远镜的镜片,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进去了……他妈的,真的进去了……”他喃喃自语,手心里全是冷汗。
镜片里的陈舟,和那些行尸走肉般的信徒没有任何区别。
他甚至看到陈舟路过一个由几名狂热信徒组成的哨卡时,对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旁边的铁屠一言不发,只是将狙击枪的枪托更紧地抵在自己肩上,手指稳稳地搭在扳机护圈外。
他的人和枪,仿佛已经与脚下的岩石融为一体,化作了一尊最致命的雕像。
他不懂什么精神力场,但他懂杀气。
一旦陈舟的信号中断,他会在第一时间,将这里变成人间地狱。
……
进入盆地内部,陈舟才发现,这里并非他想象中的混乱或破败。
恰恰相反,这里有一种诡异的秩序。
数千名信徒在严格的指令下,进行着各种活动。
西区,上百人在挖掘一条巨大的壕沟。
他们用最简陋的工具,一下一下地刨着坚硬的黑石土地,没有人交谈,没有人休息,只有工具和石块碰撞的单调声响。
东区,另一批人正在修缮那些巨大的黑色岩石,将它们打磨、堆砌,似乎想将那个不规则的石阵变得更加宏伟。
还有更多的人,在搬运着各种物资。
食物、水、布料,甚至还有一些拆解下来的机械零件。
每个人都象是一颗精密的螺丝钉,在一个庞大而无声的机器上运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陈舟看到一个信徒在搬运沉重的石块时不慎脱手,砸在了自己的脚上,脚背瞬间血肉模糊。
但他只是停顿了一下,脸上没有丝毫痛苦的表情,默默地重新抱起石块,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走,仿佛那只脚不是他自己的一样。
这种极致的冷静,比任何哀嚎都更加恐怖。
陈舟的目光穿过人群,最终锁定了整个盆地的中心。
那里,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布满岁月痕迹的旧世界穹顶建筑,象一头匍匐在地的钢铁巨兽。
那团燃烧的幽绿色火焰,就在建筑顶部的中央。
越是靠近,陈舟感觉到的精神压力就越强,脑子里的嗡鸣声也越发清淅。
毫无疑问,那里就是内核服务器的所在地。
那个所谓的“圣父”,十有八九就躲在里面。
他混在搬运物资的人流中,试图朝那个方向靠近。
就在这时——
当当当!
一阵急促而尖锐的钟声,毫无征兆地从中央建筑的方向传来!
这钟声仿佛是一道无形的电击。
瞬间,整个盆地内所有正在劳作的信徒,无论在做什么,都象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动作戛然而止。
下一秒,他们全都机械地转过身,面朝中央建筑前的一片巨大空地,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潮水般涌了过去。
陈舟也被裹挟在人流之中。
他不敢表现出任何异常,只能顺着人潮的方向移动,心中却警铃大作。
出事了。
很快,所有人都聚集在了中央的广场上,黑压压的一片,却鸦雀一叹。
广场尽头是一座三米多高的高台。
钟声停歇。
几个身穿黑色长袍、脸上戴着冰冷金属面具的人,从中央建筑里走了出来。
他们的气息与周围那些狂热而空洞的信徒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审视感和生杀予夺的威严。
审判者。
陈舟的脑中立刻蹦出这个词。
他们押着一个男人走上了高台。
那个男人没有穿灰色的麻布长袍,身上是一件破旧的皮夹克,他的眼神里没有狂热,只有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他还在挣扎,嘴里发出嗬嗬的嘶吼,象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一个活人。
一个精神没有被同化的正常人。
“异端!”
一名审判者用一种不带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宣读着罪名。
“背弃圣父的光辉,妄图逃离应许之地,其罪,当以神火净化!”
随着话音落下,另外两名审判者将那个男人死死按跪在高台中央。
随后,他们推上来一个古怪的金属三脚架,架子上,固定着一个不断旋转的、散发着幽绿色光芒的菱形水晶。
心智共鸣器!
陈舟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东西散发出的精神力场波动,比周围任何一个“信号基站”都要强悍百倍!
审判者调整好角度,将菱形水晶对准了那个男人的头颅。
“不……不要……”男人终于挤出了几个字,脸上血色尽失。
审判者没有理会他的哀求,只是按下了设备上的一个按钮。
嗡——
一道肉眼可见的、由纯粹能量构成的惨绿色光束,瞬间从水晶中射出,精准地笼罩了男人的头部。
“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从男人喉咙里爆发出来,响彻整个广场。
那是灵魂被撕裂的声音。
陈舟看到,男人的身体在剧烈地抽搐,五官扭曲成一团,眼球暴突,仿佛要从眼框里挤出来。
但这一切,只持续了不到三秒钟。
惨叫声戛然而止。
就象一台被瞬间拔掉电源的机器。
男人的身体瘫软下去,抽搐停止了。
审判者松开了手,他却没有倒下,只是跪在那里,脑袋无力地垂着。
当他缓缓抬起头时,那张脸上所有的恐惧和挣扎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和广场上数千名信徒一模一样的、空洞而迷醉的表情。
一缕口水,从他咧开的嘴角,缓缓流下。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拥有自我意志的灵魂,就在这短短几秒钟内,被彻底净化,变成了一具只会流口水的空壳。
广场上,数千名信徒,包括陈舟,都目睹了这一幕。
但没有一个人表现出惊讶或恐惧。
他们的眼神依旧空洞,仿佛刚刚看到的,不是一场残忍的公开处刑,而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戏剧。
审判结束。
审判者收起心智共鸣器,拖着那具已经变成“信徒”的躯壳,走下了高台。
当!
悠扬的钟声再次响起,仿佛是开工的信号。
黑压压的人群立刻散开,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之前的岗位上,继续着之前的劳作,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挖掘的继续挖掘,搬运的继续搬运。
一切,都恢复了那诡异的秩序。
陈舟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移动。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
他杀过人,见过血,也亲手主导过血腥的清洗。
他自认为自己的心早已坚如铁石。
但眼前的这一幕,依旧让他的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不是杀戮。
这是比杀戮更可怕一万倍的……抹杀!
从精神根源上,将一个人存在的痕迹,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寂静教会,那个所谓的“圣父”,根本不是在发展信徒。
他是在制造工具!制造绝对服从、不知疲倦、无所畏惧的生物兵器!
陈舟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组织能如此快速地崛起。
武力征服,你得到的是仇恨和反抗。
利益收买,你得到的是贪婪和背叛。
唯有这种从根本上扭曲思想的手段,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创建起一个规模庞大、绝对忠诚的恐怖帝国。
“必须毁掉它……”
陈舟的眼神落向那座巨大的穹顶建筑,内心的杀意前所未有的沸腾。
这不是对那个可怜虫的同情,而是一种对同类技术滥用的极度厌恶,以及对这种强大力量的本能觊觎与警剔。
这种力量,要么掌握在自己手里,要么,就必须彻底摧毁!
他压下翻涌的情绪,正准备继续查找潜入中央建筑的机会。
忽然,他的眼角馀光瞥到了广场角落里的一幕。
那几名黑袍审判者,并没有立刻返回建筑。
而是聚在了一个不起眼的阴影里,正和一个穿着灰色麻布长袍,但身形明显比其他信徒更挺拔、气质更精悍的人低声交谈着什么。
陈舟的伪装让他能象幽灵一样在人群中穿行。
他装作去搬运附近的石块,不动声色地,一点点向那个角落挪了过去。
那股精神力场隔绝了大部分声音,但他还是凭借着强化的听力,捕捉到了几个断断续续的词汇。
“……最后一批了……”
“……那个贩子,很识趣……”
“……交接……老地方……”
“……圣父很满意……”
贩子?交接?
陈舟的心猛地一跳。
他想到了一个人。
李二狗!
那个给他带来寂静教会情报的奴隶贩子!
难道说……
就在这时,那个和审判者交谈的灰袍人,似乎是说完了话,转过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当他从阴影中走出,侧脸暴露在幽绿色的火光下时,陈舟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那张脸,瘦削,精明,带着一丝谄媚的笑意。
虽然换了一身行头,但化成灰陈舟都认得!
正是李二狗!
他不是信徒!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清醒的算计!
他,竟然是寂静教会的高层,或者说,是教会重要的合作伙伴!
一个巨大的骗局,在陈舟的脑海中轰然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