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像块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天空正中。
乱石坡上的每一块砾石都像被火燎过的铁块。
踩上去能透过鞋底灼到皮肉,连空气都变得沉甸甸的。
吸进肺里带着股灼人的燥意。
方依扯了扯领口,粗布内衬早就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黏得难受。
他干脆解下腰间的革带,把外面那件劲装脱了下来。
这劲装是北荒特有的鞣制工艺,耐磨还挡风。
在北荒的夏天,哪怕日头最毒的时候。
这件劲装也能兜住草原上的穿堂风,衬得人通体爽利。
从清晨走到日暮都不觉得憋闷。
可到了这儿,那点挡风的本事全变成了捂汗的罪过。
粗布贴着后背,黏糊的可怕。
连呼吸都带着股被焖熟的燥气,走没两步就浑身发沉,活像揣着个冒热气的蒸笼。
“啧。”
他把劲装团成一团塞进猎包,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棉内衬。
自嘲似的勾了勾嘴角。
“北荒的皮子,扛不住这日头。”
他下意识往猎包侧袋摸了摸,那里塞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羊毛内衬。
这是巴娅临走前硬塞给他的。
“外面的天说变就变,万一遇上降温呢”。”
当时只觉得多余,现在却觉得这内衬简首是种讽刺。
别说降温,哪怕来阵稍微凉快点的风都是奢侈。
北荒的夏天再热,也带着草原上的干爽。
从没有过这种闷得人喘不上气的湿热。
不远处,艾琳正蹲在一丛骆驼刺旁边,赤着的脚丫在发烫的沙地上轻轻画圈。
银绿色的翅膀半张着,像两把精巧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动着。
阳光落在她金发上,反射出耀眼的光,可她额头上连点汗星都没有。
脸颊依旧是那种透着莹润的白,好似这能把人烤化的日头跟她毫无关系。
她手里捏着片刚摘的不知名树叶。
正低头跟脚边一株半死的狗尾草说话。
声音很小,大概是在问这草知不知道水流里藏着什么。
“你不热吗?”
方依开口问,话音刚落就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
听到问话,艾琳抬起头。
宝蓝色的眼睛眨了眨,像是没理解“热”是什么意思。
她伸手碰了碰旁边的骆驼刺,指尖刚触到叶片,周围的空气似乎轻轻动了动。
一股带着草木清气的微风卷过,恰好拂过方依的脸颊,带来瞬间的凉爽。
“热?”
她歪了歪头,翅膀又扇了扇,那股风似乎更明显了些。
“还好呀,有风吹着呢。”
方依皱眉看了看西周。
乱石坡上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只有稀疏的枯草贴地生长,哪来的风?
可刚才那阵凉意又真切得很,像是从她翅膀周围发出来的。
他没再多问,只把目光投向眼前的溪流。
溪流不算宽,约莫两丈见方,可水流急得厉害。
泛着白沫的浪头撞在水底的青石上,溅起的水花能打湿半尺高的岸坡。
在阳光下碎成一片光点,又很快被后续的水流吞没。
那些藏在水下的石头更不消说,青黑色的石面上蒙着层滑腻的绿苔。
哪怕是最擅长在冰面行走的猎手,踩上去恐怕也得捏把汗。
“得过去。”
方依低声说,沿着岸边往前走了几步。
脚下的砾石被踩得咯吱响,每一步都能感觉到石头烫得快要烙穿鞋底。
他估摸着水流的速度,又看了看两岸的高度差。
对岸比这边稍低些,水流冲过去时带着股向下的力道。
一旦被卷进去,想靠自己站稳几乎不可能。
艾琳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蹲在他身边,伸手往水里探了探。
指尖刚碰到水面,就有几缕极细的水草顺着她的指尖漂过来,在她手心里打了个旋。
“水里有石头在动。”
她忽然说,声音清清脆脆的。
“它们说水流下面有坑,很深。”
方依挑了挑眉。他刚才确实注意到水面有些地方的旋涡不太对劲。
看来这小精灵的感知能力比他想的更有用。
“能飞过去?”
他问,目光掠过她那对在阳光下泛着金芒的翅膀。
艾琳立刻来了精神,腾地站起身,翅膀猛地展开。
银绿色的羽翼在热风里舒展开漂亮的弧度,边缘那圈淡金色的光晕随着动作流转。
“当然啦!这点距离算什么?”
她说着往后退了两步,赤足踩过砾石时,眉头都没皱一下。
明明昨夜处理翅膀伤口时,稍微碰一下就会瑟缩。
“我还可以带你飞呀!”
方依愣了一下,下意识打量了她一番。
少女身高刚到他胸口,纤细得像根刚抽芽的柳条。
那双翅膀看着轻盈,展开时宽度确实不小。
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看艾琳细瘦的胳膊。
实在没法把“带着一个成年男子飞”和眼前这小精灵联系起来。
“不用。”
他干脆地拒绝,视线扫过溪流上游,那里似乎有片水流稍缓的浅滩。
“我从那边走。”
艾琳的翅膀明显耷拉了一下。
她抿了抿嘴,宝蓝色的眼睛里闪过点不服气:
“我真的可以!你别看我这样,我从小就能驮着森林里的小松鼠飞遍整片橡树林呢!”
她说着还拍了拍翅膀,像是在展示自己的力量。
“你比小松鼠重不了多少吧?”
方依被这话逗得差点笑出声。
他掂了掂自己身上的猎包,光是里面的水囊、干粮和武器就不下五十斤。
更别说他这身长八尺的身板了。
他刚想开口解释,却见艾琳己经走到岸边。
翅膀半张着,一副“你不试试怎么知道”的架势。
“风不对劲。”
他换了个理由,指了指水面上空那些被风吹得歪歪扭扭的草屑。
“水里有暗礁,刚才观察时就发现,溪流上空的风比岸边乱得多。”
“忽强忽弱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搅扰着。”
“水面的风最是叵测,哪怕是最矫健的天鹰,也未必能在这种风里稳住翅膀。”
“你自己飞都得小心。”
这话似乎比“你带不动我”更让她能接受些。
艾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眉头轻轻皱起来。
伸手抓了抓头发,金发被她抓得有些乱。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抬头,眼睛亮闪闪的:
“那我先飞过去探探路,等我到了对岸,给你指最稳的石头。”
方依没反对。
他知道这小精灵向来不喜欢被当成需要照顾的累赘。
昨夜给他上药时,明明疼得指尖都在抖,却硬撑着说“一点都不疼”。
再说,她那对翅膀确实不是摆设。
从森林里一路飞过来,好几次都是靠翅膀避开了潜藏的深坑和荆棘丛。
他往旁边退了退,让出更开阔的空间:
“注意风,不行就回来。”
“知道啦!”
艾琳脆生生应着,往后退了几步,赤足在滚烫的沙地上蹬了蹬,像是在积蓄力气。
她深吸一口气,翅膀猛地扇动起来。
带起一阵明显的风,吹得方依额前的碎发都飘了起来。
“看我的!”
她喊了一声,声音里满是雀跃和小骄傲。
随即足尖一点地面,身体像片被风托起的叶子,轻盈地朝着对岸飞去。
起初确实很稳。
她的翅膀扇动得极有节奏,身体微微前倾,金发被风吹得向后飘起,像一道亮眼的弧线划破空气。
飞到溪流中央时,她甚至还腾出一只手,伸手去够水面上漂浮的一片白睡莲叶子。
指尖刚要碰到花瓣,突然一阵强风毫无征兆地从斜后方卷了过来。
那风来得又急又猛,像是有人在暗处猛地拽了把她的翅膀。
又像是只无形的手,猛地拍在了她的翅膀上。
艾琳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猛地往左侧倾斜。
银绿色的翅膀慌乱地扇动着,却怎么也稳不住身形。
她惊呼一声,眼看着就要往水里栽。
方依的手己经下意识按在了腰间的刀鞘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脑子里甚至闪过“要不要跳下去捞人”的念头。
哪怕他清楚,以这水流速度,跳下去只会两个人一起被冲走。
好在艾琳反应极快。
她在身体下坠的瞬间,猛地收紧翅膀,同时蜷起双腿。
像只受惊一样团起身子。
这突如其来的收势竟意外地卸去了部分风力。
她借着这股缓冲,翅膀再次展开时,角度调整得刁钻了些。
硬是擦着水面斜斜地掠了过去。
足尖点到对岸沙地的那一刻,带起的水花溅了她一裙摆,她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可像是完全没察觉,反而立刻转过身,对着方依用力挥了挥手。
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红晕,眼睛却亮得惊人。
“看到没?我就说能过来吧!”
她叉着腰站在对岸,声音里带着点小得意。
翅膀还在微微发颤,显然刚才那下耗费了不少力气。
“刚才那下叫精灵点水,祖母教过的!”
方依站在原地没动。
看着她那副明明吓了一跳,却非要装作轻松的样子。
喉结轻轻动了动。
他没说:“刚才差点掉下去”。
也没说:“风太大不该逞强”。
只是弯腰捡起脚边一块扁平的石片,随手往水面一抛。
石片在水面上蹦跳了三下,在某个位置突然沉了下去。
溅起的涟漪很快被急流冲散,隐约能看到漩涡。
“水流里有暗礁。”
他开口解释,声音依旧平淡。
“刚才那风是暗礁引的乱流,不是碰巧,那儿有坑。”
艾琳愣了愣,低头看向水面,像是在确认他的话。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踮起脚尖,也往水里扔了块小石子。
石子落水的地方果然泛起一圈不太自然的漩涡。
“哦”
她拖长了声音应着,耳朵尖悄悄红了。
大概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那下惊险并非偶然。
方依没再等她说话,转身走向不远处一块突出的岩石。
那岩石离水面稍高些,石顶还算平整,足够让人站上去借力。
他踩上岩石时,脚下的石屑簌簌往下掉。
他却稳稳地站定,低头看了看对岸的艾琳:
“看好了。”
话音刚落,他忽然屈膝跃起。
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他很早就擅长这种短途跳跃。
哪怕是冰崖间的缝隙,也能靠着爆发力和精准的落点跃过去。
可就在他即将落地的瞬间,脚下那块看似结实的岩石突然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