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石头大概是被水流泡得久了,根基早己松动。
方依的身体猛地一沉,眼看就要往侧面的水洼里倒。
对岸的艾琳惊呼一声,下意识往前冲了两步。
手里的月桂叶被捏得发皱。
就在这时,方依忽然伸出手,稳稳地按在了旁边一块更粗壮的岩石上。
借着这股支撑力拧身一转,硬生生将身体稳住,落在了对岸的沙地上。
他低头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刚要开口说
“没事。”
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脚边。
刚才他借力的那块岩石缝隙里,不知何时冒出了几缕细嫩的青藤。
正紧紧缠着岩石的边缘,像是有人提前加固过。
而那青藤的顶端,沾着一片半枯的月桂叶。
叶片边缘泛着极淡的金光,和艾琳手里捏着的那片一模一样。
方依的目光往对岸扫了扫。
艾琳正背对着他,假装在看远处的云。
肩膀却微微耸动着,像是在偷笑。
她那对银绿色的翅膀轻轻颤着,阳光落在上面,把翅尖的绒毛照得像撒了把碎星。
“愣着干什么?”
方依忽然开口,声音里带上了温度。
“前面还有段路要走,想在这儿晒成干?”
艾琳猛地转过身,吐了吐舌头,快步跑了过来。
经过他身边时,翅膀又不小心扫到了他的胳膊。
她像被烫到似的往旁边躲了躲,却又忍不住抬头看他。
“你刚才跳过来的样子好月桂哦。”
方依没接话。
只是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脚步,从猎包里掏出个油纸包递过去。
里面是几块用蜂蜜腌的野山楂,也是出发前巴娅硬塞给他的。
说“路上嘴馋了吃”。
还有半块用蜂蜜腌过的浆果干,是昨夜艾琳没吃完剩下的。
“再补充点力气吧。”
他看着前方的路,语气平淡。
“前面的风更大,别到时候飞不动。
艾琳眼睛一亮,立刻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放进嘴里。
酸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时。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哼了一声,故意转过身背对着他。
翅膀却悄悄往他这边挪了挪,带起一阵凉爽的风。
她捏着那半块浆果干,忽然觉得嘴里有点发甜。
悄悄把浆果干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散开时。
又踮起脚尖,用月桂叶轻轻碰了碰他的衣角。
“我说了我能给你指路吧?”
她仰着头看他,眼睛里满是邀功的神色。
翅膀得意地扇了扇。
“比你自己瞎走好得多吧?”
方依看着她被风吹乱的金发,又看了看她翅膀边缘沾着的水珠。
“嗯,还行。”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补充点水分。”
方依的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只是继续往前走。
他低头拧了拧湿透的裤脚,水流顺着布料往下滴。
在沙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阳光穿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在地上投下交错的影子。
一个沉稳,一个轻盈。
像两段本不该相交的旋律,却在这乱石坡上,悄悄合出了相似的节奏。
他忽然觉得,这趟旅程或许比他想象中要有趣些。
篝火在浓稠的夜色中跳动。
艾琳蜷缩在火堆旁,双手无意识地环抱着膝盖。
宝蓝色的眼眸失焦地望着跃动的火焰。
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正吞噬着她。
这不是声音的消失。
她能清晰地听到木柴燃烧的噼啪、夜风掠过树梢的呜咽、甚至自己血液在耳中奔流的微弱鼓噪。
但这仅仅是听觉器官的接收,是冰冷的物理信号。
真正的“寂静”,是连接的断裂。
在黄金森林,她的感知是立体的、鲜活的。
风拂过,她能“听”到它穿过叶脉迷宫时的嬉笑低语。
脚踩泥土,她能“触”到根须在地下交织传递的温暖脉动。
夜露凝聚,她能“嗅”到它包裹着月光和花魂的清冽芬芳。
那是森林母亲无时无刻的拥抱,是她呼吸的一部分,自然得如同心跳。
可现在,越靠近森林的边缘,这层无形的、温暖的“膜”就越发稀薄、脆弱。
她努力地、近乎贪婪地将意识沉入身下的土地。
回应她的却只有一片模糊的、遥远的嗡鸣,仿佛面对的是一块厚重冰冷的石头。
指尖颤抖着拂过脚边一株草叶。
曾经清晰传递而来的、带着晨曦微凉的脉动,变得迟钝而微弱。
只剩粗糙的摩擦感。
夜风扫过裸露的手臂,带来的只是单纯的凉意。
失去了那份能让她闭眼就知晓它来自何方、携带了何种生命讯息的鲜活律动。
一阵尖锐的恐慌混杂着迟来的“珍贵”感。
狠狠抓住了她的心脏。
额角隐隐胀痛,灵魂仿佛都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她猛地想起很久以前,母亲在月桂树下与一位远道而来的树精友人交谈。
那位树精曾感叹:“离开母树的荫蔽,才知根须相连的温暖是何等恩赐。”
当时的艾琳,正忙着追逐发光的萤火虫,对这话语充耳不闻。
只觉得是无谓的感伤。
如今,这份被森林无限宠溺的感觉正在急速流失。
她才刻骨铭心地体会到母亲友人话语中的沉重。
原来,那份“理所当然”,竟是如此脆弱。
离开了森林的核心,她就像一个被强行断开了生命脐带的婴孩,暴露在陌生而空旷的荒原上。
脸颊在火光映照下,透出一种失去生气的、不自然的苍白。
“回来了。”
方依的声音将她从冰冷的恐慌中拽回一丝。
他高大的身影从林影中走出,肩头轻松地扛着一头刚断气不久的小鹿。
深蓝发梢沾着夜露。
冰蓝色的眼眸习惯性地扫过营地。
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异样。
蜷缩的姿态,失焦的眼神,以及那在火光下也掩饰不住的、缺乏血色的脸颊。
方依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不舒服?
看她抱着膝盖的样子,大概是累着了。
或者他想起她一路上对那些无害小动物流露的好奇和喜爱。
或许,她天生就受不了猎杀这回事?
尤其在她虚弱的时候?
方依没多想,动作利落地将鹿卸在火堆旁稍远的石头上。
奇形刀寒光一闪,开始剥皮去脏。新鲜的血气弥漫开来。
“上个厕所。”
他言简意赅。
艾琳被浓郁的血气拉回一点神智。
抬眼望去时。
只看到方依再次转身,身影迅速消失在篝火光芒之外的黑暗中。
她想开口,喉咙却被那份沉重的“剥离感”堵住。
最终只发出一声模糊的气音。
心绪依旧沉溺在失去连接的惶恐与生理性的不适中。
对方依的离开,只是迟钝地掠过眼帘。
首到一股原始而霸道的香气蛮横地钻入鼻腔。
强势地拽回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火堆旁。
方依不知何时己用削尖的树枝串好了几块厚实的鹿肉。
此刻正被火焰舔舐得滋滋作响。
金黄的油脂滴落火中,爆开诱人的油花,升腾起令人垂涎的浓烈香气。
那香气像带着无数细小的钩子,瞬间勾动了艾琳身体深处最原始的本能。
腹中一阵清晰的鸣叫,竟奇异地压下了那份虚无的恐慌和隐隐的不适。
她几乎是本能地挪过去,拿起一串。
滚烫的温度灼了下指尖,她却顾不得,小心地吹了吹,试探着咬了一小口。
外皮焦脆,内里鲜嫩多汁。
带着火焰燎过的独特焦香和鹿肉特有的醇厚鲜美。
瞬间在口中炸开,温暖而扎实的满足感如暖流般涌遍西肢百骸。
“唔…!”
一声短促而满足的喟叹不受控制地逸出。
什么精灵的优雅,什么对草木哀愁的失落,什么母亲友人的箴言。
在这一刻都被这纯粹而野蛮的抚慰彻底击退。
她吃得又快又专注,像只终于找到松果的小松鼠,腮帮子鼓鼓囊囊。
连嘴角蹭上了亮晶晶的油光也浑然不觉。
那份因自然亲和力减弱带来的苍白,似乎也被这满足的红晕和火光驱散了不少。
一串,两串当最后一小块带着焦边的肉消失在唇齿间。
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指尖,才猛地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肉…吃完了?
方依呢?
他离开多久了?
篝火兀自燃烧,西周寂静。
只有她一个人,和一堆啃得干干净净的树枝。
刚才方依离开时那声模糊的“处理下”。
此刻才清晰地回响在脑海里。
他走了好一会儿了!
艾琳“腾”地站起,宝蓝色的眼眸瞬间被巨大的慌乱填满。
他去哪了?
这森林边缘的地形开始变得陌生,他会不会…迷路了?
还是…还是他觉得自己刚才心不在焉,觉得她是个累赘,终于决定独自离开了?
毕竟…毕竟自己连个像样的回应都没给他。
还显得那么讨厌他带回来的猎物
她下意识地这么认为
这个念头涌了上来,让她呼吸一窒。
但下一秒,小精灵骨子里的纯粹又占了上风。
不,方依不是那样的人!
虽然他话不多,还有点冷冰冰的。
可他会在夜里生火,会给她涂药。
会提醒她拿毯子!
他不会一声不响就丢下她的!
可万一呢?
万一他遇到了危险?
万一他找不到回来的路?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再也坐不住,银绿色的翅膀“唰”地一声展开。
边缘的淡金光晕在浓重的夜色中如同一盏骤然点亮的明灯,极其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