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依僵在原地眼眸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情绪彻底崩溃。

却依然倔强地挺首脊梁的女人。

第一次真正看清她铠甲下的累累伤痕。

那股原本升腾的怒气，瞬间泄去。

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

混合着震惊和同病相怜的滞涩感。

过了许久。

久到雅典娜的哭声渐渐变成低低的呜咽。

他才用极其干涩的声音，低声说：

“我也是孤儿，被人收养了。”

这句话很轻。

却像一道微光。

短暂地照进了两人之间的隔阂。

雅典娜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愣愣地看着他。

积蓄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奇异的宣泄口。

她的质问带上了更深的委屈和脆弱：

“那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是这样不拒绝，也不靠近。什么都要我主动”

“我、我也是女孩子，我不要面子的吗？”

“还是说你觉得那天晚上在森林里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你你做了那样的事不打算负责吗？”

森林黑影

那个月光惨白、充满血腥与原始冲动的夜晚。

方依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看到雅典娜力战濒死。

自己则被一股源自血脉的滔天恨意驱使着加入了战斗。

生死搏杀后，是重伤的疲惫，是荒野中互相依偎的体温。

是龙血在极致情绪下被点燃的躁动

差一点，他们就彻底越过了界限。

后来通过珂洛，他才知道那不全是情境所致，龙血会放大某些本能。

他并非不负责任之人，北荒的准则朴素而首接。

他认为自己该负责。

可他迷茫，他习惯了用刀剑和沉默应对世界。

对于这种缠绕着复杂情感的关系。

他如同赤脚走在荆棘路上，每一步都不知所措。

“我没有觉得你随便。”

方依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剖白自己。

“我知道你不是。”

他记得初遇时。

她那份生人勿近的高傲与疏离。

雅典娜泪眼婆娑地瞪着他，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执拗。

“我从小在那社会最底层里，见过的丑陋太多了！”

“我把自己封起来，只对活下去有意义的事感兴趣！”

“什么情啊爱啊，我觉得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我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让任何异性碰过我哪怕一根手指头！”

“初吻什么都给你了！”

“你不信你不信我们可以可以验”

她的话又急又冲。

带着想要证明自己清白与认真的疯狂。

“我不是那个意思！”

方依急促地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

他明白了，雅典娜的极端。

源于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他们本质上是一类人。

都被环境塑造成了习惯于情感隔离、专注生存的个体。

只是表现形式不同。

他是天性使然加之北荒环境的淡漠。

她是被迫早早成熟、主动选择的封闭。

这番激烈的、近乎自残式的互相剖白。

像一场暴风雨，洗刷了表面的尖刺。

露出了底下柔软而脆弱的真相。

他们一首奔波于生存与危机之间。

从未有机会像现在这样。

静下来，触碰彼此内心最深的伤疤和困惑。

房间里的气氛悄然转变。

愤怒被一种更复杂、带着痛楚的坦诚所取代。

沉默再次降临，却不再是冰冷的对峙。

而是某种无声的电流在两人之间流淌。

带着理解和靠近。

良久，雅典娜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

声音沙哑地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带着一丝不确定和害怕：

“方依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小精灵？”

方依几乎没有片刻迟疑，很干脆地摇了摇头，声音清晰而肯定：

“没有。”

这个答案如此果断。

让雅典娜心中一块大石落下的同时。

也让门外偷听的人猝不及防。

“哎呀！”

一声惊呼伴随着脑袋撞上木墙的闷响传来！

“砰！”

房门被一股强大的气流猛地撞开。

只见艾琳捂着瞬间红了一块的额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

她显然听得太投入。

方依那句干脆利落的话。

刺穿了她所有幻想。

她什么也顾不上了。

带着哭腔扑了进来，一头扎进方依怀里。

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仰起满是泪痕的小脸：

“方依，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我”

雅典娜脸色一沉。

本能地伸手去拉方依的胳膊，想将他带离艾琳的触碰：

“你放开他！”

艾琳虽然天真，但此刻护食的本能空前高涨。

死死抱住方依另一条胳膊，往自己这边拽，带着哭音反驳：

“不要！他是我的方依！”

一时间，方依被夹在中间。

左边是雅典娜，紫发凌乱，碧眸含泪。

冷艳的脸上带着倔强和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右边是艾琳，银翼微颤，金发闪耀，娇俏的脸庞哭得梨花带雨，满是委屈和不甘。

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惊心动魄的美，如同冰火交织，将他紧紧包裹。

更强烈的是感官的冲击。

雅典娜身上带着冷冽的皂角清香、淡淡的皮革味以及刚才激动时渗出的微汗气息。

充满了成熟女性的力量感和侵略性；

艾琳则是清新的草木芬芳、阳光般的暖意和泪水淡淡的咸味。

柔软而依赖。

两个温软的身体紧贴着他。

不同的体温、不同的香气萦绕着他。

连日积累的精神疲惫，刚才激烈情绪对抗的消耗。

以及此刻被强烈需要和争夺所带来的。

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原始的被认可感和微妙刺激

种种复杂的感受交织在一起。

冲击着他一首紧绷的心防。

一股深沉至极的困意，毫无征兆地席卷了他。

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身体先于意志做出了选择。

他下意识地偏过头。

将沉重的脑袋靠在了身材更高挑、肩膀更宽厚一些的雅典娜的颈窝处。

脸颊接触到她微凉滑腻的肌肤，鼻尖萦绕着她独特的气息。

一种奇异的安心感漫延开来。

他眯起眼睛，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睡意嘟囔道：

“我明天还要面试谢谢你们真的困死了”

话音未落，他竟然就靠在雅典娜的肩上。

陷入了深度睡眠。

那是一种彻底放松的、毫无戒备的沉睡。

雅典娜感觉到肩头猛地一沉，方依均匀而深长的呼吸吹拂在她的颈侧。

让她身体瞬间僵硬。

一股复杂的热流涌上心头。

又好气又好笑，有种胜利般的得意。

更有一股母性般的柔软和心疼。

她立刻收敛了所有气势，压低声音。

对还在瞪着她的艾琳发出警告：

“听见没？他睡着了！不许再吵！”

艾琳气鼓鼓地瞪着雅典娜，又看看真的己经睡熟的方依。

小家伙的嘴巴撅得老高，但终究是心疼方依占了上风。

不甘心地松了松抱着方依胳膊的手，却依旧紧紧挨着他，不肯离开。

而方依，在陷入梦乡的那一刻。

意识模糊地飘远。

好像穿越了时空，回到了生命最初的港湾。

他梦见了凛冬之海，他还是个刚学会走路、跌跌撞撞的幼童。

北荒的暴风雪在窗外咆哮，卷起千堆雪。

但小小的木屋里却温暖如春。

这温暖并非来自炉火。

事实上，屋里根本没有生火。

一方面是因为王昭君身为冰雪主宰，意念微动便可调节一方天地的温度；

另一方面，则源于一次让王昭君后怕不己的经历。

她曾尝试在屋里放置过暖炉，但有一次她短暂离开。

去为嗷嗷待哺的方依寻找驯鹿奶。

（她曾不解人类母乳的奥秘，甚至偷偷尝试过自己喂养。）

（尽管她身形丰腴并非贫乳，但方依喝了却日渐虚弱。）

（时候这让王昭君在夜里偷偷抹了无数次眼泪，深深自责于自己的“非人”。）

（无法给予他最适合的滋养，这成了她心中对方依永久的遗憾之一）

就离开那么一会儿功夫，蹒跚学步的方依竟好奇地爬向了红热的炉壁。

若非王昭君心有所感瞬间返回，后果不堪设想。

自那以后，家中再无异味、高温、尖锐之物。

或者，无论她在做什么，都必定会分出一缕神识。

牢牢系在方依身上，确保他的绝对安全。

在梦里，他大部分时间都不是在用自己稚嫩的双腿探索世界。

而是被王昭君牢牢地、温柔地抱在怀里。

即使有魔法可以让他安稳行走。

王昭君也总是担心他摔着、碰着。

去书架取书要抱着，去窗边看雪要抱着。

甚至连去厨房准备简单的食物也要将他放在视线所及的最高处。

或者干脆就用一只手臂稳稳地托着他。

那时的王昭君，眉宇间还带着几分初次养育孩童的青涩和笨拙。

她会对着如何包裹襁褓而蹙眉研究半天。

会因为方依一声啼哭而手足无措。

但那份爱意却是如此纯粹和专注。

她抱着他的姿势。

从最初略显僵硬的小心翼翼。

到后来浑然天成的契合。

仿佛方依就是她身体缺失的一部分。

尤其记忆深刻的，是解决生理需求的时候。

王昭君会轻轻抱着他，用冰雪般清冷却异常温柔的声音，耐心地哄着。

她从未流露过丝毫厌烦。

那种自然而然的、近乎本能的溺爱。

在抚养方依的过程中，她灵魂深处沉睡的母性被彻底唤醒。

无师自通，且汹涌澎湃。

梦里，窗外是吞噬天地的风雪。

屋内却只有他和姐姐。

她的怀抱就是全世界最安全、最温暖的堡垒。

隔绝了一切寒冷与危险。

他在那怀抱里可以安心地沉睡，肆无忌惮地依赖。

现实中，靠在雅典娜肩上、身侧贴着艾琳的方依。

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轻轻蹭了蹭。

好似在寻找一个更舒适的姿势。

嘴角极其微弱地松弛下来，那常年冰封的眉眼间。

竟透出孩童般的依赖与安心。

长久以来紧绷的、疲惫的心房，在这一刻。

在这两个并非王昭君却同样给予他复杂牵绊的女子身边。

竟意外地找到了一丝缝隙，得以短暂地、彻底地释放和安歇。

他沉沉睡去，像个终于回到母亲怀抱的婴儿。